一切与家常餐食有关的器物,我都爱统称它们为食器。它们次第聚拢来,成为家里一员,忠实地服从主人调遣,分工明确又精诚团结地奉出一日三餐,给养祖孙数代。岁月无痕滑过,可经年的老食器却留刻下岁月的印痕,升腾着温度,默述着故事,弥散着家的味道。
每当给老家添换锅碗瓢勺、坛罐箅筐,父母都会感叹:这些老物件儿跟了我们几十年,对了脾气、用着上手,不用换。我硬坚持,父母便将新食器放起来,说:等旧的坏了,再用!我知道,父母与那些散落老屋各个角落的老食器有了感情。
一沟的枣树,死了数棵。爷爷蹲下来,用枯槁的大手摩挲着枯裂的树皮,老泪纵横:你们养活了我们全家,打鬼子时还养过八路军,舍不得你们呀!他默默坐在树下,一锯、一锯,锯了一上午。又几天,锯斫、锛凿、拼接、打磨,做了案板、擀面杖、小凳子数套,分给父亲、叔伯。
我家的那套,现在还在用。每次回家,母亲便取出缸内的腌肉、拔来应时的蔬菜,用略钝了的老铁刀,将枣木案板剁得当当响,全村人都能知道我家要包饺子。两块枣木板拼成的面案板,接缝处或存了硬面渣,或透着光,却与擀面杖一样溜光水滑。两相碰撞,“嘎噔嘎噔”十分悦耳,甩出一张张饺子皮儿。
秋后的高粱,高挺着秆子、穗子,在田间招摇。放倒,砍穗,收秆,晾晒,又是一季丰收。父亲挑粗壮的高粱秆,一根根码在原木特制的箅床上,用麻绳缠好,制成蒸馒头用的蒸箅、压豆腐用的压箅;母亲选细滑的高梁秆,一根根用长针细线穿起,制成放食品用的箅排、盖锅瓮用的箅盖。褪去高粱粒的穗子,顺溜硬朗,绑成刷锅用的炊帚;浸泡过的白高梁秆,绵软干净,编成淘菜用的小筐……高梁穗秆食器,朴素、耐用,自然环保,很是称心。
每个忙年的腊月,便是这些食器的“秀场”。蒸箅架在铁锅中,经过火烧水蒸,捧出暄腾、喷香的馒头、包子、年糕,晾于箅排上;在其与高粱秆接触的一面,自然烙上箅排的纹路,道道凹凸起伏的箅子印儿清晰、亲切。压好的豆腐,卧在压箅上,柔白细嫩,切条儿油炸至金黄,蘸盐码于瓮中,用箅盖盖好,炖菜以用。摊好的煎饼,叠成方形,摆在箅排上晒干摞好……
年岁愈长,愈想常回家看看、吃顿娘做的饭。母亲塌腰佝背,与帮厨的父亲默契配合。用磨短的铁铲,翻烙几张油津津、黄澄澄的葱花饼;用磨细的长擀面杖,擀一顿柔长劲道的手擀面;用磨成月牙儿的铝勺,搅动那口老铁锅,慢熬一锅甜香的南瓜红豆玉米糁粥;用磨得光滑的饸饹床,轧一次红薯榆皮面饸饹,爽爽地来上两大碗解馋……
盘点细数老家里的老食器,不禁泪眼蒙眬:美食消散,食器犹在;加工、炊煮、盛放、进食、贮藏,沉默无言的食器,曾在每个餐前忙碌的时刻,满血复活、辛勤劳作,造就了多少最平民、最养人的汤菜饭食,打理着寻常日子,滋养了数代家人。
老食器,沾染着烟火,沉淀着岁月,相伴着成长,安放着乡愁,更寄托着我们对良好家风的传承,对完满人生的期许,对美好生活的追求,对心上老家的守望……
张金刚